摆渡人

木豫

影响我一生的人，是初中教我语文的武老师。

犹记得那时他刚毕业，风华正茂，年轻有为，一身傲骨铮铮有声。或是因为初出校门的缘故，他一腔英雄情怀，睥睨天下指点江山，全身充满一种吸引人的奇特的青春气场。

是的，那时他年少轻狂、帅气逼人，又能说会道，虽然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是因为其独特的人格魅力，集颜值与才华于一身，便成了我们这些小女生崇拜的偶像。

记忆中，我很是陶醉于他的声音，磁性的男中音，读书时潺潺湲湲，颇有电台播音员的魅惑感。他是很爱给我们读书的，读各类体裁，散文、小说、诗歌尤多。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他给我们读路遥的一部长篇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那是一篇创作笔记，是写路遥创作百万字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随笔。在这篇随笔里，路遥的勤奋、刻苦、敬业，自律精神，对于文学的热爱与付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他给我们读这篇随笔时，我看得出，他是一副深为沉醉的表情，他是把自己的欣赏与感动一并托付给了我们。

那个场景此时此刻想来还是无比深刻：窗外刚刚下过雨，杨树的叶子青碧欲滴。我们仰着脸，眼睛明亮，认真看着他，聆听着他好听的声音，像溪水一样，干净、明澈、舒缓地流淌在教室里，流进了我们的心里。

因为他，我们才与文学那般接近，另一个新颖而美好的世界也便在我面前徐徐展开。因此，我深深喜欢上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本书是我读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启蒙了我的文学之路，也是武老师借给我的第一本书。这让我开始初步了解路遥，并深深喜欢上了路遥的小说，《人生》《惊心动魄的一幕》都给过我震撼。

后来，我开始频繁向他借书，余秋雨的《文明的碎片》、贾平凹的《商州》系列散文集、席慕蓉的《七里香》、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等，都是当时难得一见的文学书籍，而且价格昂贵，依一个穷学生的消费水平是买不起的。若不是他，我怎么能够在初中时就接触到文学大家的作品，我的文学种子怎么会这么幸运地出土呢？我很庆幸，在他的引领下，我的阅读起点是比较高的。他让我在最好的年华，去做了最正确的事情——读经典书，爱上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所以，武老师就像一个文学搬运工，把最好的精神食粮搬给了我，那种文学上的润物细无声，是一种极其奢侈的幸运。很荣幸的，我遇上了。

因为喜欢涂涂写写，我有一个随笔本，就是写些小东西，称不上什么作品，或三言两语、或洋洋洒洒，鸡毛蒜皮也写，家庭、学校、身边的，那些自以为的人生大事也记。这些是在交作文周记时，随日记一起交送的。令我出乎意料的是，对于那些称不上文章，顶多算是抒发心绪的小文小章，武老师倾注了很多心力。他认真看、细细改，或几句话、或一段批语，那些红艳艳的字，仿佛一朵朵红红的小火苗，散发着热量，暖了我的心。因此，我写得越来越多，一本子一本子的，乱七八糟，什么都写，有些纯粹是文字垃圾也毫不保留地写下来，倾倒给他看。武老师是深谋远虑的，为了刹住我疯狂的写字念头，怕因此而耽误了我学习，他常常告诫我，不要急，慢慢写，别偏科，好好学习，等考上学后，这些都是写作素材，以后都会有用的，现在你要控制，先把学习搞好再说写作的事。现在想来，他的这些想法很重要。对于一个沉陷文学迷途的孩子来讲，这些话起到了导航作用，清晰地照亮了前路，不至于陷进更深的泥潭拔不出脚，从而影响以后发展的整体方向。

有一件事情让我尤为难忘。记得初三那年上半学期，家里出了些变故，因此影响了我，我准备辍学去打工。他当时教我们语文，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也许是同学告诉他的吧。他找到我，带我到他宿舍，给我做思想工作，告诉我学习的重要性，鼓励我坚持下去、好好上学，不要半途而废，不然以后后悔也来不及。记忆中，他的语气是凝重的、眼神是关切的，脸色也是严肃的。最终，我听从了他的劝告，坚持上到毕业参加了中考。

在我人生的重要关头，武老师的确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不是他，或许我的人生之路又是另一番境况了。是的，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人生的瓶颈期，那时那地，若有一个人伸出手扶一把，或许就改变了他的一生。武老师就是这样的人，在关键时刻，确实影响了我一生的方向。

我考上中专那年，去学校领通知书时碰到了他，便去他的办公室兼住室里跟他话别。他很高兴，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掩饰不住的高兴。面对自己欣赏的学生，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那时，我和他谈到前途，谈到我的所谓理想，毕竟考上了学，离梦想又近了一步。在我看来，一切皆有可能，我会实现自己的目标。面对我的豪气冲天，他微笑着，并鼓励我。那时，我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可笑，他表面看来是平静的，平静下面却充满了对一个学生的肯定。临走时，他送给我一个笔记本，还题了字，鼓励我好好学习，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写作了。

后来，我上了中专，闲来无事时便写信给他，鸡毛蒜皮，絮絮叨叨，一个人在外读书的孤寂，被人歧视的愤慨，学业和生活中的种种遭遇，都会琐琐碎碎地告诉他。偶然，他也会回信，并不多，有限的几封，鼓励的、坚信的、欣赏的语气。他的字体并不铿锵有力，却素朴清淡，生机勃勃，安静地长在绿色信纸里，仿佛一颗颗温暖可爱的种子，给了我向上的勇气和力量。那时的我，感觉前途一片迷茫，想及前程，没有信心，甚至有些颓废。他的信，给了我莫大的希望。后来，他让我以大哥称呼他，待我亦像兄长一般，亲切而真诚。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应是人生非常美好的收获了。

毕业后，我做了名教师，自然是没有他优秀，却也尽心尽力去做。业余时，我并未忘记文学初心，坚持笔耕不辍，获过奖、出过书，作品屡屡在报纸和杂志发表，教书之余，也成了一名作家。而武老师却离开了学校，考上了公务员。记得我曾认真地告诉他，这世界上，因为他的选择，多了一名不多不少的官员，少了一名优秀的语文教师——他是笑着听我说这句话的，虽然当时他什么也没说。再后来，几年过去，他的仕途之路一直很顺利，从一个乡镇书记变成了一所重点高中的校长。我由衷地替他高兴，兜兜转转许多年，他终于回到了教育的路子上。是的，自己选择的路终归要努力地走下去，而且能够走好，已是善莫大焉。

和武老师偶然联系，或微信、或电话。对他的很多感谢，我没有说，也说不出来。之于一些人，有些感谢是不必说出来的，即便是说出来，所要表达的往往也并非我们本来的意思。因此，把感动放在心底，好好工作和生活，这未尝不是一种最好的感恩。

水深曾有摆渡人——武老师，便是我的摆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