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乱翻书

文/温培雅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偶尔在书中看到汉代出土文物中有一个狸龟纹漆盘，盘内云纹间隙处朱书“君幸食”三字，翻译成今天的官方用语就是：“祝您用餐愉快！”寥寥三字承载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盛情。想来那汉代的客人们看到后也会愉悦，精美的餐具、可口的食物加上主人的热情款待，应是宾主尽欢、不亦乐乎。

多读两句书，少说一句话。像这样看起来好像无甚用处的书我读了很多，就是为了不至于文思枯竭。经常把这些专业外的书籍当作零食，品品嗑嗑，悦心悦己。案头的工作不是起草公文就是处理公文，请示报告、通知通报、汇报材料更是常驻嘉宾。每天上下求索，有过“吟安一个字，飘落数根发”的衣带渐宽，也有“一句一天得，一吟汗双流”的孜孜以求，试图在实用性、时效性和思想性、艺术性中寻求一个平衡的点，让易碎化、八股化的公文可读可看一点。这是一个无法纳入职称评审范畴的大课题，费力躬耕，尚无突破。

乱翻书有乱翻书的好，我在很多古文中发现了熟悉的公文文体的端倪。

“策”“书”“疏”“表”均属于公文类上行文之建言报告。古代三大策论的名篇包括贾谊的《过秦论》、柳宗元的《封建论》、苏洵的《六国论》，我只看过苏洵的这篇。策论中，他语言锋利，纵横恣肆提出并论证了六国灭亡“弊在赂秦”的精辟论点，借古讽今地抨击宋王朝对辽和西夏的屈辱政策，告诫北宋统治者要吸取六国灭亡的教训，以免重蹈覆辙。欧阳修称赞他“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曾巩评论他的文章“指事析理，引物托喻”“烦能不乱，肆能不流”。苏洵作诗不多，擅写五古，宋人叶梦得评其诗“精深有味，语不徒发，正类其文”。古代评论一个人的才华往往从诗词、策论、经辩三个方面入手，苏洵策论出众、诗词精妙、口才了得，已经是人中龙凤。唐宋八大家，他家就占仨，是有基因遗传的。时人争读“三苏”的文章，有谚语说：“苏文生，吃菜根；苏文熟，吃羊肉。”意指熟读“三苏”文章就能登科及第、富贵荣华。那时候应试还是八股文，用策论作为科举的题目是清末才开始的。乾隆年间，一场会试策问中提到了《史记》研究问题、历代兵制问题、河北水利建设问题和西北地理问题，涵盖国家的经济、文化、军事和地理等诸多方面。由此可见乾隆选才目的明确：不用皓首穷经之辈，引进世事洞明之人。晚清名臣张之洞就能把策论写得飞起，“一时纵笔所至不能自休”，竟然写了12000字。此处敲黑板划重点：他用的是时时要研墨蘸笔的毛笔，写的是耗时费工的小楷。

平行文中有“信与函”，古文里的“书”虽然与现今的公文之信函有所区别，但是已经属于平行文的文体。且看《唐宋八大家文选》中，王安石写给司马光的《答司马谏议书》。形式上尽管是私人通信，但王安石巅峰状态是宰相，而且是排名第一的宰相。而我们熟知的早慧砸缸的司马光也绝非常人，他在《资治通鉴》中职务简介为“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朝散大夫、右谏议大夫、充集贤殿修撰、权判西京留司御史台、上柱国、河内郡开国侯、食邑一千三百户、食实封四百户、赐紫金鱼袋”，这官职一口气说不完。当时做大官的人职务都比较长，我们的“包青天”包大人官职也长达45个字。司马光官最大时为门下侍郎，即副宰相。两位高级别官员往来信中关于“变法”的公事内容，按密级分估计不是绝密，也是机密了；按紧急程度分，不是特急件也是急件，估计要八百里加急换马送达。书信涉及的行政内容，其实就是一篇标准的公文类平行文复函范本。

下行文包括命令、决定、公报、公告、通报、通告、批复等。在古代，那些不是在左迁就是在左迁路上给友人凄凄惨惨写告别诗的“倒霉蛋儿”，就是接到了下行文中关于职务调整的命令、决定之类的。古人以右为尊，所以一般把贬谪、流放叫作左迁。很多文人出身的官员因为自己或是友人被贬了又贬，写出千古名句。比如“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出自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这题目够长的，但是再长也没有愁绪长。王昌龄七言绝句写得极好，被誉为“七绝圣手”，代表作是那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贬官前为江宁丞，仅次于县令，被贬谪到龙标（今湖南洪江市）这个地方担任县尉。他本人还没来得及写诗抒怀才不遇之愤懑，“铁哥们”李白已经长歌当哭了。“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是四次遭贬身心憔悴的元稹所写，在听到共同提倡新乐府的知己白居易遭贬江州司马，他推己及人、黯然伤神。韩愈被贬韩州刺史时，在朋友圈发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郁闷之语。

公文不求文辞皆美、意境深远，只求文通理顺、逻辑严密，就像苏轼在《与侄书》中陈述自己态度时说的那样：“平淡乃绚烂之极也。”想达到这个境界，无他，唯多读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