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能生金

王喜玲

雨又下了起来。雨点时大时小，时而稠密时而稀疏，砸在玉米半干枯的叶秆上，“沙沙沙，哗哗哗，啪啪啪……”，如千军万马的急行军，杂沓恢宏。

这已经是今年的第N场秋雨了。这该死的天气，从中秋前开始就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雨水浸透了大地，已经成熟的秋庄稼泡在雨水里，大片大片的玉米被风吹倒。低洼地带一片汪洋，机器不能下田收割，人们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的雨水把丰收的希望化为泡影，如万箭穿心。

雨一停，就有人穿着胶鞋下地掰苞谷。竹篮子，塑料桶，化肥袋子，甚至连多年不用的扁担也找出来了。肩挑手提、背着、扛着、抱着、抬着……泥里水里摸爬滚打，把成熟的庄稼抢收回家。

福田老汉穿着胶鞋，把最后半袋苞谷棒子步履蹒跚地背出地头，还没走到停放在水泥路边的三轮车旁，手一松，半袋玉米掉在泥地上。

他弯下腰，努力搬起沾满泥巴的袋子像搬着一坨千金重的巨石。他踮起脚跟、咬紧牙关、紧绷着嘴，用尽全力把玉米放到车上。然后转过身，在雨中深情地回望着这片他耕耘了大半辈子的土地，古铜色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他今年种的玉米是新品种，不但抗病、耐旱、防倒伏，而且层层包衣把黄澄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从头到尾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给它全身都穿了密不透风的防弹衣，刀枪不入。即使碰上今年这样的连阴天，福田老汉家的玉米依然未受半点儿损失。可今年这天气真让福田老汉感觉到了力不从心。儿子大志在城里办了个废品收购站，也算是个小老板。他多次劝父亲，70多岁了，种不动了，把土地流转给种粮大户，安享晚年吧！可福田老汉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和脚下的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土能生金”是福田老汉的口头禅。他虽然体力有些不支，可精神头还是有的，不舍得把家里的6亩地交给种粮大户。他说，种地的把地卖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再说现在种地都是机械化了，只是操操心的事。种子、化肥、农药买到家，播种的时候，开着三轮车，人往地头一站，播种机就把希望埋进了土里，不几天，嫩绿的幼苗钻出地面，到处就有青青之痕了。福田老汉没事就背着手，到田间地头转悠，各家各户的庄稼苗连成一片，很快就成了绿色的海洋，风一吹，波浪翻滚，养眼又养心。

福田老汉管理庄稼比管理自家的孩子还上心。施肥、浇水、除草等，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交给别人他总不放心，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等麦子成熟的时候，田野一片金黄，特别壮观。芒种前后，大型联合收割机进地了，瞬间就把麦子变成了钱。所以，福田老汉心里自有他的小算盘，自己种地的收入要比把土地卖给种粮大户多得多。如今，国家的政策好了，60岁以上的老人一年还有1000多块钱的养老金，再加上6亩地的地亩补贴款，勤俭节约的老两口儿不但不给儿子要钱，每次孙子、孙女回来还能大大方方地给他们几百块。老两口儿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忆苦思甜，如果不是长年见不着儿子、儿媳，农村这吃穿不愁的日子也算幸福了。

这时候，老伴儿拎着满满一桶玉米棒子走出地头，朝着老汉大声说：“这几垄可是你掰的，你看冇多少。”

“别找了，给没种地的留几棒子吧。你看看这天，又下大了，赶紧回家，我得看平房顶上的玉米你盖好了没有。”

福田老汉说完就启动了三轮车。老伴儿把桶拎起来，放进车厢，自己绕到前头，坐在福田老汉旁边。几十年来，老两口儿起早贪黑，从以前的架子车换成了现在的电动三轮车，一直在并肩战斗。今天，他们拉着最后一车玉米棒子，在雨中穿行，像战场上凯旋的战士，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喜悦。

一到家，老伴儿急忙下来打开大门，福田老汉直接把车开到院子里。他让老伴儿拿雨布盖住车厢，自己冒雨爬上了梯子。老伴儿一看，急忙说：“给你说我下地的时候就上去盖好了，你就是不放心，这会儿下着雨，一跐一滑的，你快别往上爬了，啊……”

突然，老伴儿一声惊呼，她眼睁睁看着福田老汉脚下一滑，从平房顶上掉了下来……

福田老汉走了，他在老伴儿的怀里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彻底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福田老汉是后脑勺着地的。老伴儿惊叫着跑到他身边，双膝跪地扶起他的上半身，把他的头揽在臂弯里，靠在她胸前，看着殷红的血从他的嘴角和鼻孔里慢慢流出来，心如刀绞。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快，打电话，叫大志回来，土、土能……生金……”突然，福田老汉头一歪，闭上了双眼。

第二天，大雨滂沱，天昏地暗，一辆车在村头停下。福田老汉的儿子大志先下了车，他是哭着飞奔回家的，亲戚邻居陪着他全家哭声一片。他水淋淋的跪在地上，双手抚摸着水晶棺一声声号啕着、哭喊着，哭声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在父老乡亲的帮助下，福田老汉入土为安了。站在父亲的坟前，大志想象着父亲的临终遗言，心潮澎湃。是啊！在外漂泊几十年，也该回来了。他深情地望着这片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土地，望着这个养育他长大的村庄，他的心中燃烧着一团火，脑海里突然涌出艾青的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两个月以后，福田的儿子带着老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