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郭建光

小白是花花的后代，花花是只黑狗，可是这一窝破天荒有一只白狗。虽然家中贫寒，但在我的执意请求下，父亲最终还是答应将这只小白狗留下来看门护院。

毛茸茸的小奶狗非常可爱，花花一看见有人想摸小白就会龇牙咧嘴。每次吃饭我都会将自己手中的馒头偷偷掰一块给小白，它总是感激地看着我。我们的感情就是在一点一滴中建立起来的。

夏日的天气闷热，我带着年幼的妹妹去菜园看菜、看瓜。每次钻进黄瓜地里，我的胳膊就被瓜秧上的刺挂出道道划痕，可是我全然不顾，就是为了瞅瞅哪个地方的黄瓜钻了出来，然后拽下来抹去浮刺解渴。这时候，小白就会伴随左右，也在菜地里钻来钻去，要是被大人看到一定会呵斥它，我也会跟着被责骂。可是孩子的乐园就存在这一点一滴的与大人抗争的世界里，沉湎在自己营造的那个童话般的王国里。

日子就在风起风落间倏然而逝，我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小白不甚明白它的主人为何蹦蹦跳跳每天一大早朝着一个方向消失，然后固定的时间又背着沉重的书包回到家，甚至忙着写作业连抬头看它一眼的功夫都显得不寻常。

可是到了吃饭的时间，坐到饭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偷偷将馒头放到桌子下，偷偷掰开丢给它，它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轻松在低矮的桌子下随意走动，然而它可以蹲在下面仰着头等待，等待它朋友手中的食物。

每天它都会跟随着我到离家几百米的小学大门口，然后它看着我走进大门，大门上面我们教导主任用毛笔书写在开学典礼时的“自强、奋进”大字还没有被风雨完全侵蚀。我回头朝着它看一眼，趁着与同学打招呼的间隙朝它摆摆手，它立马会意便由蹲到站立，然后开开心心地回去了。坐在教室里我还会回忆几秒钟小白回家的样子，然后猛然被老师砰砰砰敲击课桌的响声惊醒，投入到学习中去。

我中午放学回家，无论小白正在做什么它都会闻声跑来迎接我。那时候的我会想当然地认为，小白就是我生命里的一分子。既相守，永远不会别离。

一年365天，我从未离开过生我养我的这个家。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我的学习劲头十足，放学后渴望回家的动力也很足，因为那里有我朝夕相处的伙伴。

我和伙伴在春天奔跑，在如缎子般的麦田奔跑，顶着寒冷的二月春风,沿着田埂大呼小叫。有时候我会随便找个土块扔到远方让小白寻找,它都会准确地朝着目标跑去，然后将其叼回来邀功。可是从它嘴里取下土块，它嘴上残留的湿润的沙土格外滑稽。它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而我不忍心再次扔土块出去。我们踩着沟渠上只能一个人经过的围栏到对面玩儿，它一次又一次在对岸徘徊，最后战胜恐惧，跳跃着朝我跑来。日子就如流水一样平常而了无生气，不过这样也好。

这就是我的世界，我的生活。没有补习，没有分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常常想，小白能够活到我老的那一天吗？究竟是我还是它先道别？不得而知的东西常常使人恐惧，后来我就悄悄问了大人，得知小白最多活十几年的时候，我是强忍着泪水悄悄带着小白躲到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抚摸着它洁白、光滑的皮毛，看着它不解的眼睛，我明白自己的心思这条生灵一定懂。

小学二年级的秋天，前一天天凉，我还带着小白在村里与小伙伴疯跑，唱着“小孩小孩都来玩”的民谣，那一天我和小伙伴摔“纸包”，将其赢得片甲不留。那一晚我在梦中笑出声来。

第二天天色阴沉，秋风吹着落叶，背着书包上学的路上小白依旧跟随，我也没太在意它究竟跟着我到没到学校大门口。我下意识地头也不回地朝着身后摆摆手，然后奔跑着朝教室冲去。

上午课间10分钟的时候孩子们照例要做操，我是旗手，在训练升国旗的时候我意外看到紧锁的大门外面有一个一闪而过的白色影子，莫非眼花？在几次躲闪过后，我看清楚那是小白。我没法不分心，也没法丢下手中的任务跑去呵斥它一番。

与小白相处的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这是它第一次不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在家等我，一条傻狗独自跑到学校找我。它究竟要表达什么？

那天下午，老师拖课，很晚我才踩着落叶到家。我习惯性地朝着院子说话，当然不是喊小白，就是弄出动静让它听到，然后一个白色的影子奔跑着朝我而来，那是家的怀抱。

这一次，没有那团白色朝着我飞来，反而在这一刻，我听到院子里父亲的咳嗽声与漫无边际的沉寂。

我的心飞向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丢下书包我开始四处寻找，父亲阴郁地抽着烟看着我不吱声，母亲在黝黑的厨房烧锅，听得见锅里开水沸腾的声音。我的眼泪不由自主落了下来。

“妈，小白……”

母亲不语。父亲小声告诉我，小白走了。

走了？怎么会走了？到哪里去了？

父亲缓缓地说，被打狗的人打了。我眼前一片漆黑。我已经不会哭泣，不会说话，不会抗争。父亲继续解释，最近小白被狗贩子盯上了，他们要的是狗肉，他听见狗惨叫的时候赶紧跑出去已经来不及阻止，有人用特制的圈套套住小白的脖子，它呜呼几声就没了声气。

我的小白，不，当时已经该改口叫大白了，它已经可以看家护院，甚至还能够打败欺负它的野狗们。

在我的眼里它就是个英雄，了不起的英雄。可是它最终还是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多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再次梦到这个叫小白的家伙趾高气扬地走在我前面。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