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观演的新命题：“在线”还是“在场”

因为疫情，今年以来皇家莎士比亚剧团、英国国家剧院、邵宾纳剧院、瓦赫坦戈夫剧院、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巴黎歌剧院、中国国家大剧院等全球最重量级的艺术机构都不约而同推出了云端剧场，《奥涅金》《唐·璜》《一仆二主》《麦克白》《尼伯龙根的指环》《人民公敌》等一长串压箱底的宝藏剧目，大都以限时免费观影的形式向公众放送，直叫剧迷们肾上腺素飙升。对于不少罕入剧院的新人来说，这赐予了他们一个或许是最接近世界顶级舞台的机会，是的，平均30厘米，就是他们与手机间的距离。

以影像呈现舞台艺术，并非疫情期首创，其先行者与倡导者便是NT Live(英国国家剧院现场)。NT Live自2015中英文化年引入我国，透过大银幕将众多经典作品带入中国观众的视野，致力于将西方茶余饭后的戏剧消费融入中国百姓生活。

不过，舞台银幕化的做法不时遭致批评，批评者所表达的深切担忧不外乎是在影像放映过程中，观者“不在场”的缺位状态背离了剧场空间中观演共存的传统关系，由此的结论便是隔着银幕观剧将扼杀真正的剧场艺术。这种争议引发了一个本质性的疑问：当戏剧人以影像呈现舞台艺术时，我们看到的究竟是影像，还是戏剧？

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或许将决定未来舞台艺术的走向。

以NT Live论，它不是舞台艺术与影视艺术的简单撮合，而是一种超越两者的新体验，是在影视语言框架下的现场重制。

影视重制这一概念指向了两层含义：一是基于蒙太奇组合，运用摄像机的角度、景别与运动引导观者的注意力，并向每位观者提供无与伦比的观剧“皇帝位”；二是凭借多机位镜头切换，限定性地重组现场叙事的范围与节奏，这便与舞台上人物、动作与情节的散点分布与动态变化截然不同。对于业余观者而言，NT Live的综合观感更贴近于欣赏一部极富感染力的“剧情片”，故事线明了、演员表情捕捉到位、任何细节一览无遗，加之中文字幕的配合为整个观赏界面再次提升了友好度。对于专业观者而言，NT Live影像立档的意义非比寻常，每一部剧作都因此存留下可供反复拉片学习的数字范本。

毫无疑问，选择影像手段，与当下公众的信息接受习惯高度契合，用英国国家剧院前艺术总监尼古拉斯·希特纳的话来说，“未来的剧院，需要满足任何机位的拍摄要求”。

NT Live素来以4K高清播放为卖点，甚至不惜配合巨幕、全景声等顶配硬件，以达到震撼人心的现场效果，如今向网络放映“妥协”，加推了面向电子屏幕乃至移动端的NT at Home，这一版本无异于下拉即出的“小程序”，明显带上了易获取与轻体量的快消属性。

此番“影音降维”，或多或少为疫情倒逼，但更多应被理解为艺术机构持有更开放的态度、向公众尤其是年轻一代积极靠拢的有心举措。一个核心的表现便是：几乎所有云端剧场都搭载了强社交性的播放平台，如汉普斯特德剧院选择了Instagrm上的IGTV，bilibili则是众多中国云端剧场的主阵地。

于是乎，弹幕如万箭齐发成为观剧的标配，不需要正襟危坐、低声耳语，有事没事约上小伙伴 “弹”个剧，看至激动处大可猛击键盘、连声“尖叫”、用颜文字斗屏，剧场内一切旧有的观剧程式在云端不复存在，只要我喜欢、我可以。

允许网络原住民恣意“弹”剧，背后的基本逻辑便是在数字化、泛娱乐化、社交化的“弹”体系中有效推广严肃艺术。与之相适应，我们还看到了这样一些“配套措施”：

其一、舍弃晦涩难懂的先锋作品，由广为人知、自带口碑的剧目着手进行宣传与发布。如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一口气上线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等九部作品，每一部大都经过了电影、话剧、小说乃至游戏、京剧等种种跨媒介及跨文化语境的反复演绎，业已进入常识范畴。

这亦引出第二点：IP的长线规划与深度运营。正如戏剧舞台上莎翁占据着无可争辩的C位，围绕莎翁忌辰等纪念日，推出莎翁单元，与全球性活动形成合力，是条事半功倍的捷径，类似实践亦有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力推的瓦格纳周等。

除了数字影像互动传播外，疫情期的停顿，促使艺术运营者有机会对新平台、新技术、新业态进行试验与审视，亦琢磨出不少新鲜玩法。

如Tender Claws最近推出了名为《暴风雨》的互动戏剧，这是对莎翁经典作品较为完整的一次VR化尝试。40分钟的观剧体验与线下沉浸式剧场高度吻合，一名戏剧演员可与多名观众组队进入荒岛场景，因为演员与观众每次的不同组合与表现，剧情将呈现出千变万化的状态。今年的上海夏季音乐节（MISA）亦玩出了新境界，上海交响乐团入驻B站后，推出“全民云演奏”与“寻找莫扎特”两档聚焦年轻用户的互动节目。前者需要参照上交首席的表演示范，录制演奏并上传视频，点赞数前列者可以瓜分奖金；后者冠以“超大排面”的醒目标题，召集无音乐基础者展开创作授课，最终将由上交演奏家奏响他们的学习成果。而音乐厅在演出空档期，更将华丽变身为直播带货间，售卖贝多芬T恤、上交随身口罩夹等“灵魂好物”。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心心念念的剧院大门终将次第打开，NT at Home亦以一部《莫扎特传》收官，在7月末拉上云端剧场的大幕。在这段非比寻常的观剧历程中，我们欣喜地看到NT at Home在173个国家与地区，收获近1500万浏览量；亦看到百老汇现象级音乐剧在豆瓣上以近乎满分的状态，带无数音乐剧小白入坑。这便令人有了念想：后浪滔滔，有了他们，将把传统的变为更现代的，把经典的变为更流行的。（作者花晖为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电影电视系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