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棵玉米致敬

这种在中国有着千年历史的农作物，自六月在麦茬地里种下到十月收获，短短的几个月，它们站立在辽阔的黄土地上，在苦涩的汗水中向上生长，在坚硬的锄头下底蕴深厚。

当秋天的阳光为它们涂抹上深沉的底色，就在一夜之间，它们谦卑地低下头，一齐转向回家的方向，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收获。

我曾见过玉米的生长过程，炙热的阳光下，一大片一大片叶子努力向天空伸展，它们互相鼓励着，让张扬的野性在风中肆意蔓延。星光璀璨的夜晚，它们矜持地依偎着，安静地吮吸着来自天地的甘露，似乎能听到拔节的脆响。

六月的土地，只要有阳光和风，玉米就能同野草一起生长，村庄就能同蝉鸣一起生长。

当天空突然阴云密布，长长的雷电撕裂雨幕抽向它们时，它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用根牢牢地抓紧土地，恪守着坚定的信念，一次又一次地挺直身躯。生命中的苦难，教会它们强大、从容与豁达。

故乡是玉米温暖的家园，每一片土地上都种植着执着的信仰，每一道沟、每一片坡、每一棵草、每一条虫，都有玉米相伴。而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被弯曲的土路分割成几块，仿佛一条长着乱纹的手掌，从村庄伸向苍茫的远方。

七月，玉米个子都长高了，一个个青玉米棒冒出头来，头顶垂着粉色的缨穂，仿佛羞红了脸。

这个时候，村庄是清闲的，牛羊有大捆的青草，母鸡有高大的麦秸垛，老狗有清凉的晚风，它们都在静静地安享着光阴。人心也是清闲的，夜晚的空气中，除了炊烟的余香，还缭绕着二胡柔柔美美的回音。

玉米是女性的，它们是土地的妻子,和乡村所有受孕的女人一样，不管嫁到什么地方，哪怕再荒凉再贫瘠，也安心地在土地上打坐，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把风霜雨雪当水，把历史长河当粮，在岁月的烟尘中不断丰满自己。

到了秋分时节，玉米棒已有一尺长了，饱满的籽粒暴露出来，像一颗颗金黄闪亮的宝石。这是皮肤的颜色、是大地的颜色、是黄河的颜色，也是一个古老民族的颜色。这些粮食比黄金还珍贵，一次又一次代替薄产的米麦，走进饥民的锅灶中，擎起一个王朝的脊梁。即使枯黄的玉米秆，也会在落雪的冬天走进牛羊的圈中，填充它们饥肠辘辘的肚子，经它们一遍一遍咀嚼后最终回归土地。来年的春天，麦子在它们的怀抱中苏醒萌动，完成生命的又一次轮回。

一粒黄澄澄的玉米籽，总会让人想起低矮的瓦屋、屋檐下的鸟鸣、爬满青苔的老井，想起院落内的鸡鸣狗吠、锅碗瓢盆的交响、热气腾腾的花卷馍，想起母亲浅浅的微笑、经年的疼痛和虔诚祭拜的背影……

成熟的玉米则闪烁着雄性的光辉，高大、雄健，有着古铜一样的颜色。它们是一群有着健硕臂膀的汉子，守卫在村庄周围，将荒凉和懒惰拒之门外，在它们的怀抱中，每一个漂泊的灵魂都有了依靠。

每一次收获玉米的时候，乡亲们都在一望无垠的青纱帐中深深弯下腰，用镰刀将它们一棵一棵砍倒。

他们的一生，就是匍匐在二十四节气里，挥着锄头和镰刀丰富人生的梦想。这是对土地的敬畏，也是对庄稼的感恩。

一棵玉米的高度，只能由镰刀来评价；一块土地的分量，只能由锄头来衡量；一段农耕历史的进程，只能由汗水来记载。

十月的大地上，能听见的除了虫子的鸣唱，就是古老的民谣和镰刀在骨节间划出的强音。

月光下的打麦场，一堆堆玉米棒散发着泥土的芳香，劳作的人们像青铜铸成的士兵，正在一部字典里演绎着古老的图腾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