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岗村的红色往事

雷岗战役遗址全貌

绘图/王伟宾摄影/高万宝

雷岗战役纪念亭

雷岗战役纪念碑

□本报记者赵慎珠

一

长长的汝河蜿蜒而过，河两岸，黄土地，绿田畴，好景致美不胜收。

河水清且涟猗，穿过村庄，伴随着晨昏时分那一缕缕的炊烟；河水清且直猗，穿越枪林弹雨，浸润着先烈的鲜血，让两岸群众刻骨铭心。

7月骄阳似火，村庄一片寂静。汝河南岸的正阳县油坊店乡雷岗村，河道岸边，树木葱郁，野花遍地，河道南面，一通雷岗战役遗址纪念碑，十分醒目。见有来人，村民们一下子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讲起了这通碑的往事，或是老一辈人目睹这场战役的场景。

84岁的村民雷凡龙，在此义务讲解雷岗战役长达40年。“打仗那年，我才12岁。”雷凡龙说，早上五六点钟，国民党部队二三十人已经走到了他家后面的麦场上，放火点燃五六个草垛，红彤彤的火焰蹿了一丈多高，很吓人。雷岗村原来有一圈土寨墙，整个村庄被国民党包围。他看到有数架飞机一起从西南飞过来，沿河道盘旋，拦截解放军过汝河。飞机扔下来的炮弹，把土地炸成了大坑，死的人到处都是，一个挨一个，有些摞在了一起，真是血流成河。

那时，国民党军队正在集中火力轰击汝河北岸，炮声隆隆，火光冲天，河南岸从油坊店到汝南埠一带，连绵15公里，村村被放了大火，房子、草垛在燃烧。

“一发炮弹打过来，解放军的一个排长一下子扑到了我身上，紧紧盖住了我，他被炸得只剩下了一只鞋子，我却安然无恙。”

一次次讲述，一次次落泪，走到汝河岸边刘邓大军的过河处时，老人声音哽咽了：“我连排长的名字也不知道，几年后，就在他牺牲的地方种了一棵树，经常来看看这棵树。”雷凡龙忘不了解放军，打完仗，他捡回了一枚手雷壳和一枚子弹壳，保存至今。

如今的汝河，不似从前那般岸阔水深，河床大约60米，两岸树木茂盛，风景如画。只有岸边深深浅浅的坑洼，还留存着当年的模样，一下子把时针拨回到了1947年8月。

二

72年前，那是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的日子，也是中国历史的转折时期。刘伯承、邓小平率领部队，由冀鲁豫革命根据地千里挺进大别山。蒋介石派出三个整编师在后面紧紧追赶。汝河南岸，敌85师吴绍周3万余人，抢占汝南埠一带，占领渡口，毁坏民船，摆开阵势，挡住刘邓大军南下的去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上有飞机轰炸，下有汝河阻挡，刘邓大军形势危急。

强渡汝河，是千里跃进途中的一个险关，能否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渡过汝河，关系到整个跃进行动的成败，更关系到整个战局。

8月23日深夜，刘邓大军先头部队抵达汝河北岸的新蔡县。那时的河水宽约百米，河床深陷，两岸陡峭，南岸尤甚，岸边淤泥深可没顶，若没有渡船，根本无法通过，而渡船早已经被当地民团搜砸一空。

大、小雷岗是汝河南岸地势较高的两个村庄，占领它们，部队就有了立足点。24日清晨，冒着敌机的轰炸，勇士们渡过汝河。中午时分，肖永银旅长带领18旅，率先攻下南岸的大雷岗，杀出一条血路，冲破敌阵，攻击前进。尤太忠旅长带领16旅上前接防，像钉子一样，楔进大雷岗及桥头堡，掩护队伍安全渡河。

雷岗村的争夺战异常激烈，敌人以数十倍的兵力和飞机大炮轮番冲击，阵地多次易手，又多次被尤太忠旅拼死夺回，战况空前惨烈。不远处的小雷岗、王庄和西王庄等村庄，已被国民党全部占领，从东、西、南三面构成一个马蹄形阵地，团团围住了小村庄。他们加大火力，射向大雷岗，企图阻拦我军部队前进。

18旅政委李震告诉战士们：“这一仗，你们的刺刀上、枪口上，系着野司、中原局、纵队司令部和我们全旅的安危，也系着刘邓首长的安危……”

肖永银旅长当即表态：“我们旅就是打剩一个团，打剩一个营，全部打光，也得杀开一条通道！”

夜空中，不时有流弹飞过，闪光很快被苍茫的夜幕吞没。24日深夜，汝河北岸，激烈的枪声响成一片，一座小茅草屋内，油灯闪亮，强渡汝河的紧急会议正在召开。万分紧要的关头，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来到汝河前线，激励战士们：“狭路相逢勇者胜！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冲过河去！”

三

战士们从附近村子扛来门板、芦苇、秸秆。先遣队指挥肖永银下令，依靠群众，征用民用木料。很快，120多户人家捐献出120多根树木、檩条，30多副门板，30多车秸秆。群众在当地党组织的带领下，冒着枪林弹雨，把收集来的材料运到黄刘营、杨湾村的汝河岸边。

河面上架起了一座浮桥！

正值涨水季节，汝河水深流急，浪涛卷起，浮桥紧贴水面，摇摇晃晃。借着朦胧的月光，战士搀扶着首长，通过浮桥。他们抵达对岸后，沿河西上。

部队士气大振，战士奋勇拼杀，从敌人阵地上拼杀出一条长5公里、宽4公里的通道。眼看着通道被打开，汝河南岸之敌，整编第85师及64旅疯狂反扑，企图堵住缺口。

担负固守桥头堡大雷岗和保护浮桥任务的第16旅，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连续打退了通道两侧敌人的多次冲击。浮桥多次被敌机和大炮打断，战士们跳进河里，抢修抢接，他们用肩扛，用手托，一个倒下，另一人接上，护送浮桥。

大军渡过汝河，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岗地，岗地外尽是大坑凹，加之高粱、玉米、芝麻、棉花等高秆秋作物长势正旺，形成南进部队的天然屏障。

25日下午4点，4万大军、200多辆大车，顺利渡过浮桥。他们沿着先遣旅杀出的通道，突出重围，挺进大别山，在敌人的心脏上插了一把尖刀。

正阳县党史办工作人员讲解，肖永银率52团攻占汝河南岸桥头阵地及大小雷岗后，从敌人中间的高杨湾，杀出了一条宽2500米的道路。尤太忠率第16旅和18旅的指战员们，用鲜血和生命牢牢控制了高杨湾，保护浮桥，保证大军顺利渡河。工作人员介绍，上世纪70年代，汝河取直时，在新蔡县黄刘营西岸筑埂，杨湾村一分为三，一部分留在汝河西部，称老杨湾；一部分迁到汝河东部，称新杨湾；一部分迁到渡河处南岸，称高杨湾，行政区划归正阳县。

据史料记载，渡河一战，敌我双方伤亡严重，等到最后一个人跑过浮桥时，大、小雷岗阵地上敌我双方的尸体，已经可以再铺几座浮桥。

电视剧《亮剑》中赵刚一角的原型、少将李震在《强渡汝河》的回忆文章中写到，有的连队牺牲了三分之一，有的牺牲了三分之二，营长牺牲，派作战参谋前去指挥，刚到营指挥所，就又阵亡，于是教导员代替指挥。有的连队没有干部了，战士便独立作战。

上将尤太忠生前追忆：“那天，困难得很啊，牺牲的人，毯子一卷，就埋了。”

据回忆，我军大部队只能带走一部分轻伤员，重伤员则留在了汝河岸边，由于正阳当时还是国统区，大多数伤员后来都没了消息。

夏日骄阳下的高杨湾，风平浪静，水面上不时有飞鸟掠过，河滩上，青草、芦苇繁茂丛生，绿意盎然，两岸杨树挺拔，不知其名的灌木点缀其间。河水无言，却在诉说着往昔的峥嵘岁月，告诉来者：和平来之不易，珍惜今天的幸福。

四

93岁的雷岗村村民、老党员朱全在，珍藏着2016中共河南省委颁发的一枚“50年以上党龄荣誉纪念章”。他的听力有一点弱，却清楚记得强渡汝河这一场恶战。“那一年我21岁，给解放军带路。”他说，战斗打了三天，从农历七月初七开始，打到了初十的晚上。“夜里我给他们带路，解放军说哪里有洼地，就走哪里，不要毁了庄稼。”枪声越来越猛，战士们边走边打。他把解放军送到息县的彭店后，才返回正阳。他说：“如果不是父亲早逝，母亲需要照顾，他就随着部队一起走了。”

激战惨烈，给朱全在烙下了深刻的印迹。他说，村子里的房子倒塌了，地面被炮弹和手榴弹炸得坑洼不平，残留着好多的子弹壳和炮弹留下的灰烬，到处躺着牺牲的解放军战士。国民党部队返回雷岗村时，强迫群众把我军战士的遗体抛到荒郊野外，有的堆积在了汝河岸边，顺水漂流，血水染红了河水……

村民回忆，部队中有两位河北籍的战友，两人相约，谁先牺牲，活着的人就把先走的埋在雷岗村碾子南面的一个干粪坑里。战斗中，一个战友牺牲了，另一个把他放进了坑里，用秫秆、柴草盖在身上。国民党部队回来时，扒出尸体，扔在了西岗坡。

1953年，幸存的那位战士带着牺牲战友的父亲来找儿子，当时担任雷岗乡乡长的朱全在，带他们到了西岗坡。几个人用手轻轻一扒，就露出了白骨。老人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沉默了很久，尔后捡起了几块遗骨，装在随身的布袋里。中午，朱全在留他们在家里吃饭，老人没说一句话，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一直在闷头抽烟。

朱全在浑浊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儿子的遗骨，就算是个念想吧……”

1987年，70岁的少将肖永银回到雷岗村祭奠战友，拉着朱全在的手说：我对雷岗很有感情，提不得汝河，一提就落泪。我的战友长眠在此，我永远怀念他们，只可惜，很多人都是无名英雄啊。

村民们忘不了当年的一幕一幕，每年的清明节和农历十月初一，按照当地风俗，他们会自发到汝河岸边，鞠一捧花，燃一炷香，烧一些纸，祭奠烈士。

五

大自然造化神奇，流淌千年的古汝河，在雷岗村拐了几道弯，形成了几处山岗，附近因此得名“雷岗村”“山头村”“岗头村”。自古以来，这里地势险要、风光秀丽。

72年前的雷岗战役，让小村声名远扬。有人说，在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中，最令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丘吉尔称奇的，就是刘邓大军强渡汝河的雷岗战役，它被一些国家当作经典战例。故事片《挺进中原》中的一些战争场面，取自雷岗战役的激战地，国家邮政局发行过“雷岗战役”的纪念邮票。

曾经被烈士鲜血染红的土地，早已经换了人间。

汝河岸边，翠柳婀娜，野花遍地。不远处的碧绿农田，郁郁葱葱，油绿厚实的叶片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花生长势喜人。村民们说，正阳花生外观细小整齐，生得籽粒饱满，皮红肉白，以优质珍珠豆型特色著称，是中国地理标志产品。2019年，“正阳花生”品牌价值达到98.54亿元。当地大面积种植花生，带动了许多农民脱贫致富。

2014年4月，刘伯承元帅之女刘解先，来到正阳县雷岗村战役遗址，寻找父辈战斗的足迹，她感慨地说，不仅看到了青山绿水间革命先辈们的战斗足迹，更深切感受到了人民群众在和平年代的美好生活。

2018年12月30日，冒着严寒，上将尤太忠之女尤擎涛，走遍了雷岗村的每一个角落，踏访父亲的足迹，挥毫题写下八个字：“永忆英烈，不忘初心。”

雷岗小村房屋错落有致，新颖别致的楼群中，偶尔能看到一两栋陈旧瓦房，记录着岁月沧桑。农家小院里，长满了黄瓜、茄子、西红柿，绿油油的青菜，芊芊竹竿上，缠绕着一串串的豆角秧，漂漂亮亮，惹人喜爱。走在小街上，你会被浓厚的红色文化所吸引，家家户户房屋的墙体上，彩绘着当年战火纷飞的场景，随口询问一位村民，他们都会说上一段刘邓大军的往事。“传承红色基因，助力脱贫攻坚”的好故事，在此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