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在汝南的最后时光

□　王新立

在初中读书时，学过一篇古文《李愬雪夜入蔡州》，讲的是唐朝大将李愬风雪之夜智取蔡州叛将吴元济的故事。文中的蔡州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汝南县。从那时起，我便格外留意汝南在历史上的诸多变迁。

汝南古属豫州，自春秋战国时期有建制，距今已有2700多年的历史。上自秦汉下至明清，汝南一直是郡、州、军、府治所。尤其是历经唐风宋雨的洗礼后，在这座文化古城的老街旧巷里，曾留下颜真卿、韩愈、黄庭坚、秦少游等一代书法、文学大家的足迹。同时，这里还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生命的最后驿站。遥想当年，这位生于江南水乡的一代文宗，在历尽宦海风波，饱尝世情冷暖后，竟然将生命的终极之光黯淡在汝南这座“中原古城”，这不由得让我思接千载、浮想联翩。

了解欧阳修，源自于年少时读到的一则趣闻：那是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一位自命清高的酸秀才，决意出门寻访欧阳修一决才华的高下，不曾想竟与欧阳修同坐一只小船却浑然不觉。小船剪开一河碧波，惊扰了一群正在河面上“嬉戏”的鹅群。酸秀才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吟出一句诗：“一群大白鹅，嘎嘎跳下河。”因想不出下文而急得抓耳挠腮。欧阳修见此轻捋长髯，顺口笑道：“白翼分清水，红掌踏清波。” 酸秀才觉得这老头挺有才气，就想邀他同访欧阳修以成就一段文坛佳话。于是，酸秀才急忙向欧阳修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诗人同登舟，去访欧阳修。”欧阳修微微一笑，顺口接道：“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修（羞）。”以善意的口吻将酸秀才调侃了一下。由此，欧阳修的才华和机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进入高中学习《醉翁亭记》后，我对欧阳修有了进一步了解：欧阳修，号醉翁、六一居士，吉州永丰（今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一生为官，但却多次被放逐流离、历尽坎坷。由此，对欧阳修这位历史文学巨星，我顿生膜拜之心。同时，也知道了这位文人在宦海之中屡遭颠簸，3次谪贬的坎坷经历。

欧阳修第一次谪贬是在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5月，权知开封府的范仲淹因不满宰相吕夷简把持朝政、培植党羽、任用亲信的不良行径，遂向仁宗皇帝晋献《百官图》，对吕夷简的用人制度提出尖锐批评，劝说皇帝制定制度、亲自掌握官吏升迁之事。可老谋深算的吕夷简不甘示弱，反讥范仲淹迂腐，诬蔑他越职言事、勾结朋党、离间君臣。仁宗不察，遂罢黜范仲淹的京官，将其放逐知饶州。而左司谏高若讷身为言官，本应主持公道，却趋炎附势、落井下石、肆意诋毁范仲淹。时任馆阁校勘的欧阳修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奋笔疾书，写出了著名的《与高司谏书》，对高若讷发出一连串的质问：“希文（注：范仲淹）果不贤邪？那么，在他被提拔使用的时侯，你高若讷身为谏官，为什么不辨其不贤，反默默无语？现在他遭贬了，你怎么能随而非之？假如是贤才，那么，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你为什么不敢站出来为范仲淹说话呢？现在，范仲淹不管贤与不贤，你高若讷都难逃其咎。像你这种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在其位而不言的谏官，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欧阳修这篇义正辞严、慷慨激昂的信，骂得高若讷暴跳如雷，马上将书信上交朝廷，并说欧阳修攻击天子。仁宗皇帝龙颜大怒，即贬欧阳修为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就这样，欧阳修还未及施经纶、展抱负，便被逐出朝廷。这年，他刚届而立之年。

 “闻说夷陵人为愁，共言迁客不堪游。”夷陵离京师近两千里，偏僻荒凉、人烟稀少。一向乐观豁达的欧阳修此时深感自己形单影只，如断梗飘萍。好在夷陵的官员乡绅仰慕他的学问，敬重他的人品，都愿为他倾盖相交。一时新朋旧友，其乐融融。而这里民风淳朴，案牍不多，政事之暇，欧阳修走访老农、体察民情、拄笏看山、浏览风景、纸田墨稼、吟诗作赋，写出了许多清新流丽的诗篇。他刚贬谪时的颓唐沮丧在这种生活中一扫而光。直至景祐四年(1037年)十二月，京师、定襄(今山西忻州)连续发生地震，庐舍丘墟，死者枕藉。直史馆叶清臣借机上奏仁宗，请他“深自咎责，详延忠直敢言之士”。欧阳修才因祸得福，改徙为光化(今属湖北)县令，并于康定元年(1040年)8月，终于回到睽违两年之久的京师，重任馆阁校勘之职。

欧阳修第二次谪贬是在庆历五年(1045年)春。在此之前，时任参知政事的朝中重臣范仲淹应仁宗的要求，在政治上要有所更张以“兴致太平”，遂于富弼、韩琦等人上书朝廷，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10项改革主张。不曾想，范氏的庆历新政却遭到守旧派的破坏而失败，范仲淹、富弼、杜衍等新政推行者先后被贬谪出朝。枢密副使韩琦上奏仁宗皇帝极力营救，结果却以资政殿学士身份出知扬州。对此，朝中那些品性奸邪的宵小之徒便诬蔑这4人朋比为奸，称之为“朋党”。当时，正任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权知真定府事的欧阳修认为：“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再次挺身而出上奏仁宗，写下了著名的《朋党论》，极力为范、富、杜、韩辩解，说他们本就无党，所谓“朋党”乃是诬陷。他写道：“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小人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财货，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为以朋者，伪也。乃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反相贼害，虽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曰小人无朋。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故曰惟君子则有朋……”同时，他还一针见血的指出：“欲广陷良善，则不过指为朋党；欲动摇大臣，则必须诬以专权。”欧阳修所言可谓是披肝沥胆，仁宗皇帝却不予理会。当朝宰相贾昌朝、陈执中等一帮守旧派见此情形，就多方牵扯，罗织罪状，欲置欧阳修于死地。恰巧，欧阳修的外甥女张氏因私通家奴东窗事发，他们就授意谏官钱明逸上奏，弹劾欧阳修与外甥女通奸，并找出欧阳修作的一首《望江南》艳词为佐证。词曰：“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欧阳修申辩道：“这首词用弱柳比兴，描写的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形象，是艺术作品，和通奸风牛马不相及也。”可钱明逸硬穿凿附会说：“张氏初到你家时，恰巧年方七岁，不正是学簸钱的年纪吗？”使得欧阳修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案移送开封府审理，权知开封府杨日严不由分说将他拘系狱中。虽然后来查明此事纯属子虚乌有，但宋仁宗仍以“有伤风化”为由，于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8月，贬欧阳修出知滁州(今属安徽)知州。本欲为国清除弊政，却祸从天降，落得如此结局，让欧阳修欲哭无泪。这年9月，39岁的欧阳修买棹南下，在凄风苦雨中开始了第二次贬谪生涯。

滁州介于江淮之间，经济欠发达，舟车商贾稀少，百姓淳朴浑厚，安于畎亩，从不滋事生非。欧阳修贬谪于此后，并没有心灰意冷、万念俱灰，而是勤于政事、关心民瘼、兴利除弊、发展生产，百姓感恩戴德，把他和曾在此地居官的王禹偁合称“二贤”，并立祠纪念。欧阳修既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闲暇时徜徉山水，寻幽探胜，临溪而渔，酿泉为酒，在悠然陶然中宠辱皆忘。他在滁州写了许多诗文，脍灸人口的《醉翁亭记》就写于此时。据《滁州志》记载：“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刻记好后，远近争传，都来临摹。寺庙仓库里的被毡都被打碑用尽了，连和尚盖的卧毡也拿来用。做生意的得到《醉翁亭记》摹本，用以赠官，还可以免税。当时，有位音乐家沈遵，被《醉翁亭记》的意境和情韵深深吸引，便信手抚琴，谱成一曲《醉翁操》，知琴者以为绝伦。到庆历八年(1048年)春，仁宗忽然心血来潮，想起了忠不避危、无罪遭贬的欧阳修，一道诏书徙他知扬州。扬州是繁盛大郡，来此为官者算是重用，这意味着欧阳修已结束了第二次贬谪生涯。这年，他42岁。

宋神宗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9月，欧阳修第三次遭贬。此时，距欧阳修离开让他“醉能同其乐，醒能述其文”的滁州整整12年。按说，在有了前两次的罢黜后，欧阳修的政敌本应该偃旗息鼓，给他一条生路。然而，官场的凶险恶斗注定让那些政敌不甘罢休。治平四年(1067年)春，御史蒋之奇上奏刚刚即位的神宗，弹劾欧阳修与长媳吴氏关系暖昧，请求严加惩治。这晴天霹雳，使欧阳修震惊不已，他随即上奏要求神宗查明真相，昭示天下，以正视听。这则新闻是欧阳修妻子的堂弟薛宗孺编造的，此人心术不正，在任水部郎中时曾荐举了一个人当京官，那人因贪墨受惩，薛宗孺也受到了牵连。他希望姐丈援手，让自己化险为夷，不料欧阳修却上奏朝廷，请求秉公处置，结果薛宗孺被免官。他对欧阳修恨之入骨，于是凭空编造这则绯闻，煞有介事地告诉集贤校理刘瑾，刘瑾又传给御史中丞彭思永，彭思永再传给曾经受到欧阳修提携的殿中侍御史里行蒋之奇，最后由他发难。这几个人均是奸邪之徒，忌惮刚正立朝的欧阳修，于是便沆瀣一气，合伙诬陷他。神宗对此颇为重视，命中书省认真调查，真相很快大白于天下，这伙人只得承认是向壁虚构，目的是让欧阳修声名狼藉，无颜立于朝班。神宗一面将彭思永、蒋之奇贬谪出朝，一面亲自写信，对欧阳修勖勉有加，并力主欧阳修继续任上。而此时，欧阳修已经厌倦朝中的互相倾轧，萌生急流勇退之念。于是，3次上表请求罢官离开朝廷。神宗只好免去其参知政事之职，让他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的身份出知亳州(今属安徽)。第二年，又迁兵部尚书，知青州。欧阳修来到青州后，看到百姓因王安石变法而流离失所，便上奏皇上废止青苗法，被王安石恶言相加，更增加了罢官的决心。神宗惜才，不忍让欧阳修卸任，改任他为宣微南院使，判太原府，欧阳修坚辞不就。最后，宋神宗才让他做了蔡州（今河南省汝南县）知事，这才了却欧阳修的心愿。

欧阳修一到蔡州，深感此地“土风深厚，物产丰饶”，就给皇上写了一篇《知蔡州谢表》，表达感激之情，并将蔡州视为颐养天年之地。也正是在汝南的这两年时间里，欧阳修度过了生命中最愉快、最充实的时光。他首先被蔡州丰富的古文化典籍所吸引，就着手整理。同时，对蔡州境内的古迹进行调查，对伏羲画卦亭、孔子晒书台、子路问津处等重点文物进行保护修缮。其次，他奉旨修史，将74卷《新五代史》最后部分修撰完成。然后，集中精力，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完成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部金石考古专著——《集古录》。该专著多达1000卷，将周汉以来金石遗文，断编残简，一切掇拾，研稽异同，立说于左，内容包罗万象、广泛之极。后来，苏东坡看到这部书稿后盛赞：“欧阳修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

在汝南的两年，欧阳修读书、修志、览胜，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为了纪念这了却烦恼的时光，竟将用了几十年的“醉翁”字号改为“六一居士”，意为：“藏书一万卷，集录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有酒一壶，再加上有一老翁乐于其间，岂不为六一乎？”在蔡州，欧阳修沉醉于琴、棋、书、酒、金石、遗文之中，并时常和朋友赋诗赴怀，留下许多诗词名句。如“子美生死客愈贵，残章断稿如琼瑰”、“一饮百盏不言休，酒酣胆逸语更遒”、“岂无樽酒当佳节，况有朋欢慰病颜……”这还不算，他还利用自己的名望，邀请天下名流到蔡州讲学传经。黄庭坚、秦少游、苏子由都曾经是他的座上客。其中，以诗文著称、被时人与苏轼合称“苏黄”的黄庭坚，在一次赴任途中，经汝南拜访欧阳修，和他同览天中名胜，吊山水故情，竟然误了任期，受到上司的责骂。黄庭坚一怒之下，辞官归乡，一心做学问。

欧阳修在汝南完成《集古录》之后，自感到风烛残年，到了生命尽头。公元1071年底，又给皇上写了一篇奏章《蔡州再致仕表》说：“犬马已疲，理无复壮。伏望皇帝陛下哀其旧物，隐恻至仁，让其还本故里，披裘散发，逍遥垂尽之年，凿井耕田，歌咏太平之乐。”此番奏表，让宋神宗看后感怀不已，觉得再牵累先生于心不忍，就下诏同意了欧阳修的请求，以太子太师致仕。然而，卸任后的欧阳修没来得及回到故乡，便于第二年的闰七月，溘然长逝于颍州（今安徽阜阳，此地当时为蔡州所辖)，终年66岁。

 “孤忠一许国，家事岂复恤。” 纵观欧阳修的一生，视功名富贵如浮云，虽然3次遭贬，仍然丹心报国，并用他的文章曰：“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使斯文之正气，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由其殚精竭虑修成的《集古录》，实是中国史学的一颗“明星”，永远闪烁璀璨的光芒。而欧阳修将他生命的最后一束亮光，照耀在天中大地，让生命的“休止符”永远停留在蔡州（汝南）这片土地上，真不知是该为此欣慰还是遗憾。